蘇軾《江城子．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》與元稹的《遣悲懷》堪稱悼亡詩雙璧。。（圖片來源：Adobe stock）
「貧賤夫妻百事哀」這句話流傳至今，已成為人們談論婚姻生活時的常用語。多數人以為這是在感嘆貧窮夫妻的生活艱難，事事不順。然而，如果追溯到這句詩的源頭，會發現它的真正含義與今人的理解相去甚遠。
這個名句出自唐代詩人元稹的悼亡詩《遣悲懷》，原本是一首情深意切的哀悼之作。要理解它的真意，不妨先從這位詩人和他的妻子催人淚下的故事說起。
元稹（779～831），字微之，河南洛陽人，出身於拓跋氏後裔的沒落貴族家庭。雖有皇室血統，但到其父元寬一代已然家道中落，父親元寬去世後，元稹和母親相依為命，生活清貧。相比之下，他的妻子韋叢的出身就顯赫得多了。她是太子少保韋夏卿的小女兒，韋氏乃關中望族，世代簪纓。
在古代嚴格的門第制度下，寒門士子與望族千金的結合極為罕見。據史料記載，貞元十八年（802年），二十三歲的元稹以校書郎身份迎娶了韋夏卿最小的女兒韋叢，時年二十歲。這樁婚姻的促成，很大程度上得益於韋夏卿對元稹才華的賞識——彼時元稹已憑藉「九歲能文」的神童之名和貞元九年（793年）明經科及第的功名聲震京師。
破格婚姻固然難得一見，但是元稹夫婦生活確實拮据。元稹當時只是個校書郎，薪俸微薄。可貴的是，韋叢雖是千金之軀，卻毫無怨言地與丈夫共度清貧。
元稹後來在詩中回憶一些細節道：「顧我無衣搜藎篋，泥他沽酒拔金釵。」原來，天冷了，妻子翻遍箱籠為他尋找禦寒之衣；客人來了要置酒，她便取下金釵去變賣。一個自小錦衣玉食的大家閨秀，嫁人後要為幾件寒衣發愁，要典當首飾度日，這樣的落差可想而知。但韋叢對丈夫關懷備至，是個賢淑的妻子。
不料人世無常。元和四年（809年）七月，韋叢因病去世，年僅二十七歲。元稹在徹骨的哀痛中寫下了《遣悲懷三首》，其中第二首曰：
昔日戲言身後意，今朝都到眼前來。
衣裳已施行看盡，針線猶存未忍開。
尚想舊情憐婢僕，也曾因夢送錢財。
誠知此恨人人有，貧賤夫妻百事哀。
元稹詩歌的突出特點是「用語淺近」而「準確傳神」，與韓孟詩派的奇險不同。《遣悲懷》以平白如話的語言表達最深沉的情感，這種「以平易勝」的藝術風格，使得其詩句深入人心，極具感染力。
這首詩的藝術價值在於真實與細膩。首聯寫時間的無情：昔日夫妻間可能有過關於分離的玩笑話，如今竟成了現實。頷聯通過對比寫心理：衣裳都縫好了就放在那，針線卻不忍去觸碰，似乎還等著妻子再擺布。頸聯寫出對逝者的眷戀：夢中還要為亡妻送去錢財，這是何等的痴情。
尾聯則是千年不衰的名句：「誠知此恨人人有，貧賤夫妻百事哀。」其實，這兩句必須連在一起才能理解真正的含義。元稹是說：我知道生離死別是人生常事，人人難免。但像我們這些共同經歷過貧苦歲月的夫妻，感情格外深厚，一旦分離，看到什麼都是滿眼的心酸，無不令人悲傷啊。
這裡的「貧賤夫妻」不是一個貶義階層的詞，是指那些共同經歷過困苦的夫妻。「百事哀」也不是說貧窮導致矛盾不休，而是指失去摯愛後的觸景生情、睹物思人。
然而，隨著時間的流逝，這句詩逐漸脫離了原有的語境。人們只記住了後半句，前面的「誠知此恨人人有」被遺忘了，「貧賤夫妻百事哀」就被理解成了對貧窮夫妻生活艱難的感嘆。
這或許是因為現在的人更關注婚姻生活中物質條件的限制，不同時代的價值觀差異，造就了同一句話的不同理解。
「貧賤夫妻百事哀」，觸及的是心靈的孤獨。（圖片來源： Adobe stock）
說到悼念亡妻的詩，不能不提蘇軾。治平二年（1065年）五月，蘇軾的原配妻子王弗去世，年僅二十六歲。十年後的熙寧八年（1075年），已任密州知州的蘇軾在夢中與亡妻相會，醒來後寫下了一首千古絕唱，《江城子．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》。
十年生死兩茫茫，不思量，自難忘。千里孤墳，無處話淒涼。縱使相逢應不識，塵滿面，鬢如霜。
夜來幽夢忽還鄉，小軒窗，正梳妝。相顧無言，惟有淚千行。料得年年腸斷處，明月夜，短松崗。
蘇軾首創用詞體寫悼亡，突破了傳統詩體的限制，為悼亡文學開闢了新的表現形式。《江城子．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》與元稹的《遣悲懷》堪稱悼亡詩雙璧。
元稹的詩重在寫實，通過生活細節表現深情；蘇軾的詞重在寫意，藉助夢境的虛幻反襯現實的冰冷。兩種風格，卻都達到了感人至深的藝術效果。
當然了，千百年來，要說流傳至千家萬戶尋常百姓家，還得是那句「貧賤夫妻百事哀」，儘管它的原意遠比現在的理解更加深刻。我認為「貧賤夫妻百事哀」的原意，貴在觸及到人喪偶後心靈的孤獨。
孤獨的哀痛超越了物質層面的困頓，直指人性的最深層。這種哀痛，才是人世間最沈重的情感體驗，伴侶不在了，從此以後，所有的苦難都要獨自承擔，所有的快樂都無人分享。既是對逝者的懷念，也不妨看做對自己餘生的哀悼。
不過令人感概的是，寫出如此深情詩句的元稹，在歷史上卻以「多情」著稱。他與崔鶯鶯的戀情（《鶯鶯傳》的故事原型），與女詩人薛濤的情感糾葛，以及韋叢去世後不久便另娶繼室，都讓後人評價他「人不如詩」。相比之下，蘇軾雖然後來也有續弦，但對王弗的情感始終如一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