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實秋的散文《文房四寶》,對筆、墨、紙、硯進行了考據,帶領讀者探訪它們的淵源。也像是一次深情的文化懷舊。(圖片來源: Adobe stock)
文房一詞最早見於《梁書.江革傳》和《北史.柳慶傳》,意指國家典掌文翰之地,文人可以在此繪畫。文房還兼有典藏、陳設、鑑賞等功能,相當於現在的國家資料庫或圖書館。古人自識字起就與「筆墨紙硯」相伴,薛濤稱這四者為文房四友,陸游稱之為文房四士。「文房四寶」此詞首見於梅堯臣詩中,到了清代,《欽定大清會典則例》中寫明:「在太和殿內所設文房四寶御案」,文房四寶才成為官方用語。
筆墨紙硯,四者不可或缺,它們不僅是中國書法、繪畫的實用工具,亦是集彫刻、裝飾等為一體的藝術品。在白色的紙上潑墨山水,以最簡單的黑白二色,表現萬物,此乃「胸中有丘壑」。一盞燈下,一枝毛筆,便可構建文人的精神家園,因寧靜而致遠也。
梁實秋《文房四寶》敬意和柔情
梁實秋的散文《文房四寶》,對筆、墨、紙、硯進行了考據,帶領讀者探訪它們的淵源。也像是一次深情的文化懷舊。他以細膩的筆觸,梳理了文房四寶的歷史流變、製作工藝與文人情懷,將這些看似尋常的書寫工具,賦予了文化意蘊。
在梁實秋筆下,毛筆、墨、紙是中國書畫藝術獨特氣韻的載體。例如,他細緻描繪了「七紫三羊」「剛柔相濟」等毛筆的講究,感嘆製筆技藝的式微,也坦言毛筆的繁瑣與不便,寫出了傳統與現代的更迭。他對墨的講究,也寫出了文人惜墨如金的心理。紙的章節,則從蔡倫造紙講到宣紙、澄心堂紙的珍貴,既有歷史縱深,也有現實感慨,全文以平實的語言、溫和的幽思,表達了對傳統文化的珍惜與無奈。
短短一文,見識與情懷兼具,既有考據之嚴謹,又有文化之溫度,讓人讀後不禁生出對中國傳統文脈的敬意。
宋蘇易簡撰《文房四寶畫譜》五卷,是最早記述文房四寶的專書。(圖片來源:Adobe stock)
附《文房四寶》
作者:梁實秋
文房四寶,謂筆墨紙硯。《明一統志》:「四寶堂在徽州府治。以郡出文房四寶為義。」這所謂郡,是指歙縣。其實歙縣並不以筆名,世所稱「湖筆徽墨」,湖是指浙江省舊湖州府,不過徽州的文具四遠馳名,所以通常均以四寶之名歸之。宋蘇易簡撰《文房四寶畫譜》五卷,是最早記述文房四寶的專書。《牡丹亭》閨塾:「春香取文房四寶來模字。」《長生殿》制譜:「不免將文房四寶擺設起來。」是文房四寶一語沿用已久。
凡是讀書人,無不有文房四寶,而且各有相當考究的文房四寶,因為這是他必需的工具。從啟蒙到出而問世,離不開筆墨紙硯。現在的讀書人,情形不同了,讀書人不一定要鎮日價關在文房裡,他可能大部分時間要走進實驗室,或是跑進體育場,或是下田去培植什麼品種,或是上山去挖掘古墳,縱然有隨時書寫的必要,「將文房四寶擺設起來」的那種排場是不可能出現的了。至少文房四寶的形態有了變化。我們現在談文房四寶,多少帶有一些思古之幽情。
筆
《史記》:蒙恬築長城,取中山兔毛造筆。所以我們一直以為我們現在使用的這種毛筆是蒙恬創造的,蒙恬以前沒有毛筆。有人指出這個說法不對。毛筆的發明遠在秦前。甲骨文裡沒有「筆」字,不能證明那個時代沒有筆。殷墟發掘,內中有朱書的龜板(董作賓先生曾贈我一條幅,臨摹一片龜板,就是用朱墨寫的,記載著狩獵所得的獸物,龜脊以左的幾行文字直行右行,其右的幾行文字直行左行,甚為有趣)。看那筆跡,非毛筆不辦。20世紀初長沙一座戰國時代古墓中,發現了一支竹管毛筆,兔毛圍在筆管一端的外面,用絲線纏起,然後再用漆塗牢。是戰國時已有某種形式的毛筆了。蒙恬造筆,可能是指秦筆而言。晉崔豺《古今注》已有指陳,他說:「自古有書契以來,便應有筆,世稱蒙恬造筆,何也?答曰:『蒙恬造筆,即秦筆耳。』」所謂秦筆,是以四條木片做筆桿,而不是用竹,因為秦在西陲,其地不產竹。至於我們現代使用的毛筆究竟是始於何時,大概是無可考。韓愈的《毛穎傳》不足為憑。
用獸毛製筆實在是一大發明。有了這樣的筆,才有發展我們的書法畫法的可能。《太平清話》:「宋時有雞毛筆、檀心筆、小兒胎髮筆、猩猩毛筆、鼠尾筆、狼毫筆。」所謂小兒胎髮筆,不知是否真有其事。我國人口雖多,蒐集小兒胎髮卻非易事。就是猩猩的毛恐怕亦不多見。我們常用的毛是羊毫,取其軟,有時又嫌太軟,遂有「七紫三羊」或「三紫七羊」或「五紫五羊」的發明。紫毫是深紫色的兔毫,比較硬。白居易有一首《紫毫筆樂府》:「紫毫筆,尖如錐兮利如刀。江南石上有老兔,吃竹飲泉生紫毫,宣城工人採為筆,千萬毛中擇一毫。」可見紫毫一向是很貴重的。我小時候常用的筆是「小毛錐」,寫小字用,不知是什麼毛做的,價錢便宜,用不了多久不是筆尖掉毛,就是筆頭鬆脫。最可羨慕的是父親書桌上筆架上插著的琉璃廠李鼎和「剛柔相濟」,那就是「七紫三羊」,只有在父親命我寫「一炷香」式的紅紙名帖的時候,才許我使用他的「剛柔相濟」。這種「七紫三羊」,軟中帶硬,寫的時候省力,寫出來的字圓潤。「剛柔相濟」這個名字實在起得好。我的岳家開設的程五峰齋是北平一家著名老店,科舉廢後停業,肆中留下的筆墨不少,我享用了好多年,其中最使我快意的是毛筆「磨煉出精神」,原是寫大卷用的筆,我拿來寫信寫稿,寫白折子,真是一大享受。
常聽人說:善書者不擇筆。我的字寫不好,從來不敢怨筆不好。可是有一次看到珂羅版影印的朱晦庵的墨跡,四五寸大的行草,酣暢淋漓,近似「筆勢飛舉而字畫中空」的飛白。我忽有所悟。朱老夫子這一筆字,絕不是我們普通的毛筆所能寫出來的。史書記載:「蔡邕諧鴻都門,時方修飾,見役人以堊帚成字,因歸作飛白書。」朱老夫子寫的近似飛白的字,所用的縱然不是堊帚,也必定是一種近似刷子的大筆。英文譯毛筆為brush(刷子),很難令人滿意,其實毛筆也的確是個刷子,不過有個或長或短或軟或硬溜尖的筆鋒而已。畫水彩畫用的筆,也曾有人用以寫字,而且寫出來頗有奇趣。油漆匠用的排筆,也未嘗不可借來大塗大抹一幅畫的背景。毛筆是書畫用的工具,不同的書畫自然需要不同的筆。古代書家率多自己造筆,非如此不能滿足他的需要。據說王右軍用的是兔毫筆,都是經過他自己精選的趙國平原八九月間的兔子的毫,既長而銳。北方天氣寒冷,其毫勁硬,所以右軍的字才寫得那樣的挺秀多姿。大抵魏晉以至於唐,以兔毫為主,宋元以後書家偏重行草,乃以鼠毫、羊毫為主。不過各家作風不同、用途不同,所用之筆亦異,不可一概而論。像沈石田的山水畫,濃墨點苔非常出色,那著名的「梅花點」就不是一般畫筆所能畫得出來的,很可能是先用剪刀剪去了筆鋒。
毛筆之妙,固不待言,我們中國的字畫之所以能在世界上獨樹一幟,賴有毛筆為工具。不過毛筆實在不方便,用完了要洗,筆洗是不可少的,至少要有筆套,筆架、筆筒也是少不了的。而且毛筆用不了多久必敗,要換新的。僧懷素號稱草聖,他用過的筆堆積如山,埋在地下,人稱筆塚,那是何等的豪奢。歐陽修家貧,其母以荻畫地教之學書,那又是何等的困苦。自從科舉廢,毛筆之普遍的重要性一落千丈,益以連年喪亂,士大夫流離顛沛被較簡便的自來水筆、鉛筆,以至於較近的球端筆(即俗謂原子筆)、氈頭筆(即俗謂簽字筆)乃代之而興。製毛筆的技術也因之衰落。近來我曾搜購「七紫三羊」,無論是來自何方,均不夠標準。都是以紫毫為心,秀出外露,羊毫嫌短,不能與紫毫渾融為一體,無復剛柔相濟之妙。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。有窮親戚某,略識之無,其子索錢買毛筆,云是教師嚴命,國文作文非用毛筆不可,某大怒曰:「有鉛筆即可寫字,何毛筆為?」孩子大哭而去。畫荻學書之事,已不可行於今日。此後毛筆之使用恐怕要限於臨池的書家和國畫家了。
墨
古時無墨。最初是以竹挺點漆,後來用石墨磨汁,漢開始用松煙製墨,魏晉之際松煙制墨之法益精,遂無再用石墨者。魏韋誕的合墨法:「好醇煙搗訖,以細絹簁於缸。醇煙一斤以上,以膠五兩,浸梣皮汁中。其皮入水,綠色,解膠,又益墨色,可下雞子白去黃五枚。益以真珠一兩,麝香一兩,皆別治細簁。都合稠下鐵臼中,寧剛不宜澤,搗三萬杵,多益善。合墨不得過二月九日,重不得二兩一。」古人製墨,何等考究。唐李廷圭為墨官,嘗謂合墨一料需配真珠三兩,玉屑一兩,搗萬杵。晚近需求日多,利之所在,粗製濫造,佳品遂少。歷來文人雅士,每喜蓄墨,不一定用以臨池,大多是以為把玩之資。細緻的質地,沉著的色澤,高貴的形狀,精美的雕鏤題識,淡遠的香氣,使得墨成為藝術品。有些名家還自己製墨,蘇東坡與賀方回都精研和膠之法。明清兩代更是高手如雲。而康熙乾隆都愛文墨,除了所謂御墨如三希堂墨妙軒之外,江南督撫之類封疆大吏希意承旨還按時照例進呈所謂貢墨,雖然阿諛奉承的奴才相十足,墨本身的製作卻是很精的,偶有流布在外,無不視為珍品。《紅樓夢》作者織造曹寅也有鐫著「蘭臺精英」四字的貢墨,為蓄墨者所樂道。至於談論墨品的專書,則宋有晁季一之《墨經》,李孝美之《墨譜》,明有陸友之《墨史》等,清代則談墨之書不可勝計。
墨究竟是為用的,不是為玩的。而且玩墨也玩不了多久。蘇東坡詩:「此墨足支三十年,但恐風霜侵發齒。非人磨墨墨磨人,瓶應未罄罍先恥。」《苕溪漁隱叢話》:「東坡云:『石昌言蓄李廷圭墨,不許人磨。或戲之云:子不磨墨,墨將磨子。今昌言墓木拱矣,而墨固無恙。』……」墨之精品,捨不得磨用,此亦人情之常。袁世凱時的「北平兵變」,當鋪悉遭劫掠,肆中所藏舊墨散落在外,家君曾收得大小數十笏,皆錦盒裝裹,精美豪華。其形狀除了普通的長方形圓柱形等之外,還有仿鐘、鼎、尊、磬,諸般彞器之作。質堅煙細,精彩煥然。這樣的墨,怎捨得磨?至於那些墨上鐫刻的何人恭進,我當時認為無關重要,現已不復記憶了。
書畫養性,至堪怡悅,唯磨墨一事為苦。磨墨不能性急,要緩緩地一匝匝地軟磨,急也沒用,而且還會墨汁四濺。昔人有云:「磨墨如病兒,把筆如壯夫。」懶洋洋地磨墨是像病兒似的有氣無力的樣子。不過也有人說,磨墨的時候正好構想。《林下偶談》:「唐王勃屬文,初不精思,先磨墨數升。」也許那磨墨正是精思的時刻。聽人說,紹興師爺動筆之前必先磨墨,那也許是在盤算他的刀筆如何在咽喉處著手吧?也有人說,作書畫之前磨墨,舒展指腕的筋骨,有利於揮灑,不過那也要看各人的體力,弱不禁風的人磨墨數升,怕搦管都有問題,只能作顫筆了。
筆要新,墨要舊。如今舊墨難求,且價絕昂。近有人貽我坊間仿製「十八學士」一匣,「睢陽五老」一匣,只看那鏤刻粗糙,金屑浮溢之狀,就可以知道墨質如何。能沒有臭腥之氣,就算不錯。
紙
蔡倫造紙,見《後漢書.蔡倫傳》:「自古書契,多編以竹簡,其用縑帛者,謂之為紙。縑貴而簡重,並不便於人。倫乃造意,用樹膚、麻頭,及敝布、漁網以為紙。元興元年(105)奏上之,帝善其能。自是莫不從用焉。故天下咸稱蔡侯紙。」蔡倫是東漢和帝時的一名宦官,虧他想出以植物纖維造紙的方法。造紙的原料各地不同,據蘇易簡《紙譜》說:「蜀人以麻,閩人以嫩竹,北人以桑皮,剡溪人以籐,海人以苔,浙人以麥面稻稈,吳人以繭,楚人以楮為紙。」多是植物性纖維,就地取材。我國的造紙術,於蔡倫後六百多年傳到中亞,再經四百年傳到歐洲,這一偉大發明使全世界蒙受其利,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事。
文人最重視的紙是宣紙,產自安徽宣州,今宣城縣,故名。《績溪縣誌》:「南唐李後主,留心翰墨,所用澄心堂紙,當時貴之。而南宋亦以入貢。是澄心堂紙之出績溪,其著名久矣。」案近人考證澄心堂,在今安徽績溪縣藝林寺臨溪小學附近,與李後主宮內之澄心堂根本不是一個地方。李後主用績溪的澄心堂紙,但是他沒有製作澄心堂紙。宮中燕樂之地,似不可能設廠造紙。《文房四譜》:「黟歙間多良紙,有凝霜、澄心之號。復有長可五十尺為一幅。蓋歙民數百理其楮,然後於長船中以浸之,數十夫舉杪以抄之。旁一夫以鼓節之。於是以大熏籠周而焙之,不上於牆壁也。由是自首至尾勻整如一。」澄心堂紙幅大者,特宜於大幅書畫之用。不過真的澄心堂紙早已成為稀罕之物,北宋時即已不可多見。《六一詩話》:「余家嘗得南唐後主之澄心堂紙……」視為珍寶。宋劉攽(貢父)詩:「當時百金售一幅,澄心堂中千萬軸,後人聞此那復得,就使得之當不識!」如今侈言澄心堂,幾人見過真面目?
舊紙難得,黠者就製造贗品,熏之染之,也能古色古香的混充過去,用這種紙易於製作假字畫矇騙世人。這應該算是文人無行的一例。故宮曾流出一批大幅舊紙,被作偽的畫家搶購一空。
宣紙有生熟之別,有單宣夾貢之分。互有利弊,各隨所好而已。古人喜用熟紙,近人偏愛生紙。生紙易滲水墨,筆頭水分要控制得宜,於濕乾濃淡之間顯出揮灑的韻味。嘗見有人作畫,急欲獲致水墨滲渲的效果,不斷地以口吮毫,一幅畫成,舌面盡黑。工筆畫,正楷書,皆宜熟紙。不過亦不盡然,我看見過徐青籐花卉冊頁的複製品,看那淋漓的水渲墨暈,不像是熟紙。
文人題詩或書簡多喜自製箋紙,唐名妓薛濤利用一品質特佳的井水製成有名的薛濤箋,李商隱所云「浣花箋紙桃花色,好好題詩詠玉鉤」,大概就是這種紙。明末盛行花箋,素宣之上加以藻繪,花卉、山水、人物,以及銅玉器之模型,窮工極妍,相習成風。餖版彩色的《十竹齋箋譜》《蘿軒變古箋譜》可推為代表作。20世紀初北京榮寶齋等南紙店發售之箋紙,間更有模印宋版書之斷簡零篇者,古色古香,甚有意趣。近有嗜楊小樓劇藝而集其多幅戲報為箋紙者,亦別開生面之作。
責任編輯:紫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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