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戴口罩的女孩 (圖片來源: Kevin Frayer/Getty Images)
【看中國2025年8月16日訊】無聲國的天,常是晴的。晴得沒有一絲雲,也沒有一絲風,像洗過的玻璃罩子,只是罩子裡的人,都戴著口罩,不是為了病,而是為了規矩。
規矩很簡單:不許亂說。
「亂說」是什麼,由言語審查局解釋。審查局的解釋總是和昨天不同,昨天還能說「月亮真圓」,今天可能就成了「散佈不穩定情緒」,明天也許會變成「諷刺國家成就」。
於是,無聲國的人民學會了新本事:說話時,先用舌頭在牙齒裡滾一圈,看看今天的風向。若摸不準,便閉嘴。長此以往,舌頭也學會了偷懶,像一條被豢養的老蛇,蜷在嘴底不動。
我認識一個裁縫,手藝很好,針腳細密,縫得出三寸長的破口而不見針痕。但他的嘴比針還細,連一聲嘆息都不敢透出來。他曾在夜裡對我說過:「其實我也有話想說,但舌頭剛動,腦子裡就有個小人吹哨危險。」
我問他:「你怕誰?」
他說:「不是怕誰,是怕沒有誰。」
這是無聲國的奇事,恐懼並不總有對象。不是某個人來抓你,而是空氣來抓你。空氣裡有眼睛,有耳朵,有長鉤子,能把你的話從嘴裡勾出來,塞進檔案夾。
檔案夾很厚,據說有城牆那麼高。老人們悄悄說,那城牆是用舊年月的「牛棚木板」釘成的,每一塊木頭上都刻著一串名字,那些名字的主人早已被風吹散。但裡面的紙,總有人在添——添一張,就少一張舌頭。
言語審查局的官員常說:「我們不是禁止你說真話,我們只是保護你免於說錯話。」這話在公告欄上印了七十六年,字跡越來越淡,可大家還是每天經過,看一眼,點個頭,這種點頭不算「亂說」,反而算是「思想合規」的體操。
另一句口號是:「沉默是最大的自由。」於是,廣場上安靜得可以聽見麻雀的屎落地。人們低頭走路,像在一條看不見的隊伍裡。隊伍沒有起點,也沒有盡頭,只是永遠向前,偶爾有人倒下,但沒有人停步。
老人私下說,這隊伍很像當年的「南下北上」,只是那時還有歌聲,現在只有腳步聲。腳步聲裡,夾著小心翼翼的心跳。
我見到一個老教師。他被指控「言論污染」,原因是在課堂上說了句「書裡還有別的寫法」。那天傍晚,他被帶走,書包掉在地上,散出幾本翻得起毛邊的舊書,裡面有一本是外國作家的小說,封面已經掉色,看不清名字。
有人問抓他的幹部:「他犯了什麼法?」
幹部翻著小本子:「他說的那句話,雖然沒有錯,但可能會引起錯的聯想。」
於是,無聲國的人民又學到一條:不僅不能說錯話,也不能說對得不夠完全的話。最好不說。
後來,那個老教師的家被封了三年,門口貼著一張紅紙:「言論防疫區」。老鄰居低聲議論——這貼紅紙的法子,像極了舊時那種在門口刷白石灰寫「右」字的辦法,只是字換了,寒意還在。
在無聲國,歷史是一面蒙塵的鏡子。審查局每隔幾年就會來擦一次,但他們不是拿布擦,而是拿鑿子鑿——鑿掉的地方,就貼上一張新照片,照片裡的人總是笑得很健康。有人記得那些舊照片,可一旦提起,便有人提醒:「小心,你的記憶未經批准。」
因此,最安全的記憶,就是沒有記憶。老人喝酒時嘆:「當年有人被問‘你是從哪一年開始沉默的’,回答‘從能說話那年起’,後來那人就消失了。」
夜裡,無聲國的電臺會播一種特別的節目,叫《新聞聯播》。播音員聲音溫柔,像在哄嬰兒:「親愛的聽眾朋友,請記住:你們的安全來自管理,你們的幸福來自服從。不要隨便閱讀,不要隨便討論,不要隨便思考——思考是專業人士的工作。」
聽久了,連夢也會變得安靜。夢裡,嘴巴張著,可發不出聲,甚至想不起自己要說什麼。有人在夢裡哭醒,可醒來第一件事,就是看看牆上那只黑眼睛似的攝像頭。老人說,那攝像頭的影子,很像舊年月的「紅袖章」,不睡覺也要盯著你。
我還認識一個老工人,年輕時參加過一場「大檢」,那時每個人都要上交日記。有人沒交,就被懷疑有「潛在的思想獨立傾向」,被拉到廠門口念檢討。老工人說,那天的風很大,吹得人眼睛疼,可大家都得睜大眼看著被批鬥的人,因為低頭可能會被認為是「不滿」。
我問他:「那時候你怕嗎?」
他說:「怕。但現在想想,那時候還有‘怕’這個字,現在連‘怕’都不許有了。」
有一年,無聲國流行一種「思想防疫針」,據說打一針,腦子裡就會多出一層保護膜,自動過濾掉危險的詞彙。廣告上寫著:「免疫一生,安心到老。」據說有人打了之後,連做夢都只夢見政府公告和天氣預報。
於是大家紛紛排隊去打針,隊伍從城東排到城西。有人問:「這針有沒有副作用?」
排在前面的人回頭說:「副作用是會忘記你問過這個問題。」
老人看著這隊伍笑了笑:「這陣勢,倒像極了那年交口糧的長蛇陣,只是這回交的是腦子。」
我常想,無聲國的未來會怎樣?也許會更好:言語審查局會發明一種藥片,吃下去就能永久封住嗓子,連呼吸都用專利濾器代替。那時,人們的臉上會掛著永恆的微笑,心裏沒有多餘的句子。
那將是最穩定的時代,穩定得像棺材。
我本想寫到這裡,就停筆。但停下時,忽然想到,這文字若是有人看見,大概會有人來敲門。於是我想了個法子,把它改成「寓言」,又在封面寫上「兒童文學」。
倘若有人問起,我就說:這不過是一個關於一群愛安靜的小動物的故事。裡面沒有國家,沒有審查局,更沒有人。
故事裡只有一片大森林,風很小,樹很直,動物們都很乖。
他們什麼都不說,所以永遠也不會吵架,也不會犯錯,也不會死。
只是,也永遠不會真正活。